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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每天的阳光和温暖将要褪去的时候，残留的最后一丝红光抚慰着张玄那栋破旧单薄的小木屋，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将之抚平。黑色的老唱片吱吱呀呀的播着老音乐，张玄的影子孤单的投射到门板上，黑色的影子仿佛是漫漫长夜的一端，一个没有结局的开始。无人理会的蟑螂明目张胆的从眼前悉悉爬过，他想，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七年之前这里四处都是花香，如今只有夕阳照常落下，小屋还是小屋，人却早已不在了。一只低飞的燕子滑过这片丛林，它撩人的身影从云霞里钻出来卖弄一番身姿，一会儿转眼俯身不见了。张玄望着天边上低垂的彩云，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被落日染的一片血红，仿佛是折翼的大天使滴血的翅膀。
张玄清晰地记得七年前，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细雨里夹杂着冰雪肆无忌惮的肆虐这座城市，每个人都绷着自己情绪的弦。张玄和一群人一起在屋檐下等待天气变晴朗，可昏黑恐怖的天空怎么也不像有好转的迹象，闪电不断地撕裂着黑夜的魂。张玄记得突然一阵幽香袭来，那好似是少女身上的体香夹杂一点点洗发水的味道，追着香气寻去，张玄看见了她。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单薄的身躯在风里站着，好像一只在寒雨中冻的瑟瑟发抖的花蝴蝶。眼神里透露着青春的恐惧，懵懂和善良。当她看他的第一眼，太阳就出来了。张玄只记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酥了，脸马上变的通红，爱的感觉像电流般的从头顶一直通到脚心。张玄迫不及待的走上前去做自我介绍，在和煦的阳光下，两人相识了。他当天晚上兴奋的在日记里写到：“我发现了！我发现了！爱情！爱情！伟大的爱情！甜美的女神啊，请赐我一吻使我不朽！” 那年，他只有十八岁。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每个早晨都鲜艳的令人兴奋，太阳总是伴着她的笑容冉冉升起。在湖边，路荫下，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两个人美好的背影。每一个幸福的瞬间，每一个眼神的对视，每一丝身体的香味，每一处肌肤的触摸，这些美妙的感觉已经慢慢化为遥远的回忆，经过七年的沉淀，深深的刻在他的骨头上。朋友告诫他，已经七年了，有多少回忆是真实的，有多少回忆是你自己改写造就而堂而皇之地盖上了真实的冠冕，都是虚无缥缈的云中国，都是假象，不要轻易沉醉其中。那时候灯是昏暗的，看不见张玄的脸，朋友记得，他缓缓地点了一只烟，说，直到她回来的那一天，他会一直等下去，哪怕时间流走，哪怕沧海桑田，哪怕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他了。他知道，她不会抛弃他。直到他老了，他也要带着这些回忆死去，哪怕这些都是云中国，都是假象。
他时常梦见她回来了，身后是一大片彩虹，那只低飞的燕子跟着，清脆的啼叫。或者有时是个噩梦，他梦见她已经跟了别的男人，已经在远方生儿育女过着幸福的日子。无论梦做的是什么样子的，每次他醒来的时候，总会悲喜交加。七年之前种的幼嫩的吊兰，如今已经旺盛的成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的末梢已经渐渐发黄了。张玄抚摸着吊兰的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出新的来。牧羊犬在一旁趴着，伸着舌头，一口一口的喘着气。
张玄痛恨听到火车的声音，那仿佛是离别之钟。他不喜欢太明亮的天气，不喜欢吃韭菜。这周围住着仅有十几户人家，张玄是典型的怪人。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他在黑夜里洗脸，穿戴整齐，穿好马靴，拿着柴刀。去马厩喂马，劈柴。他拨开满是铁锈的门闩，走过两边生长杂草从的甬道，露水在早晨第一束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耀眼。那只低飞的燕子又来了，他顺手抓了把稻谷往屋顶上一撒。屋檐下燕子的小孩子已经开始吱吱喳喳地叫，张玄泡了壶茶，茶壶上写了六个字：任凭弱水三千。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当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已经年过垂暮，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见到了白发。整整五十年过去了，燕子窝只留下一个印迹在屋檐下，吊兰也早已死掉了，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欢笑着经过这间小木屋，张玄已经老了。他从早上八九点的太阳慢慢变成夕阳，就像抚慰这件小木屋的那片红光，绚烂而落寞。五十年前这里还有燕子滑过云霄，现在也再也看不到了。
五十年的时间太长了，长的足够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的名字。张玄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信，他努力回忆信上写的名字，叶兰。这是五十年前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女人吗？张玄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他找到自己的老朋友。老朋友告诉他，我连自己的初恋的名字都忘记了，居然还记得你的。就是这个女人，叶兰，没错。她就是你的初恋。张玄有些发懵，不知所措起来，那信上说，我记得你，张玄。现在，我回来了。我是叶兰，你的初恋情人。我回来看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后天下午，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屋檐下等你。
五十年变化太大了，张玄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屋檐。在这个温暖的下午，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在一群新旧建筑之间寻寻觅觅。他最终没有找到那个叶兰，在张玄的脑子里，只保留着那个五十年前青春小姑娘的模样，或许，即使相逢也互相不认识了。当天夜里，张玄按照信上的地址给她回了封信。
叶兰：
我一直以为我们这段感情在五十年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如果不是你写信给我，这段回忆我恐怕真的寻找不回来了。今天下午我没有碰见你，我却重温了一下我们之前的岁月。我好像找到了那个我们相识的屋檐，在一片废墟里单独的立着，已经破败不堪了。那些收拾废墟的年轻人如何能想到在这块废墟的屋檐下还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呢。我们散过步的湖边已经安装上了躺椅和路灯，林荫小道也不是像之前那样的黄土地，已经铺上碎石路了。我仿佛能看见五十年前你和我在这些地方留下的身影，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喘息，那些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我都想起来了。
可是我问自己，我还想再见你一面吗？
亲爱的情人，时间已经把我们磨成老人了。现在的你还是我想要的你吗？或者说，现在的我还是你想要的我吗？我们已经五十年没有见面了，就像那些新新旧旧的建筑一样，站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我突然感觉到茫然若失。亲爱的情人，我怕我们相逢之后，会把我们心中美好的回忆破坏掉了。每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恐惧感会随之袭来。你是不是怕我们会彼此不相识，就这样终此一生吗，不是这样的。亲爱的情人，当我今天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已经把十八岁的我留在那里了。我把所有的对你的回忆和心绪，已经把他们放在屋檐下，撒在湖泊里，留到林荫小道上。那个十八岁的我，那个你回忆里的我，那个曾经和你热恋的我，已经和你长眠在此了，我们会永远生活在彼此的心里，生活在那美妙的云中国，我绝对不会和你分开。
你的老情人：
张玄
写于一月十八号夜。二零零九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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